清明前夕,我偶然翻到一冊《清明帖》。紙頁間零落著幾枚干枯的槐花,扉頁上“歲歲平安”四字墨跡斑駁,洇染處恰似經(jīng)年未干的淚痕。那些零散的記載如春蠶吐絲,將記憶抽成綿延的線,原以為早已消散的舊日光陰,竟在字里行間悄然復(fù)活。
書中提及江南望族代代相傳的“清明簿”,詳細記錄著祖塋方位、碑文樣式乃至周遭草木。這讓我想起幼時隨祖父掃墓的場景:他總以竹杖輕叩墓碑,石面震顫如心跳,仿佛沉睡的親人正在蘇醒。那時不解,為何冷硬的青石能承托三代人的體溫。直到去年整理祖宅,在父親珍藏的“家譜手札”里,發(fā)現(xiàn)泛黃的紙頁上畫著錯落的墳塋,像一幅沒有經(jīng)緯的地圖,標記著家族根系在歲月里蜿蜒生長的方向。
最觸動我的是書中關(guān)于“風(fēng)箏寄魂”的舊俗。往昔踏青時放飛紙鳶,不僅是春日的嬉戲,更是鄭重其事的儀式:長輩們在鳶尾系上寫滿亡者姓名的素絹,待風(fēng)箏升至云霄,便剪斷線繩任其飄向天際。魂魄隨紙鳶遠去,思念卻永遠停駐在指尖的溫度里。去年清明在郊外遇見無人機懸停空中,LED屏閃爍親人照片,科技讓思念有了具象的形態(tài),卻再難觸摸到那根連接天地的絲線——恰如快遞能送達鮮花,卻永遠丟失了指尖殘留的晨露。
清明從來不是凝固的碑文,而是流動的河。書中記載有位老人固執(zhí)地沿用古法制作“清明果”,將青艾揉進糯米,蒸籠升騰的白霧里裹著整個春天的呼吸。如今他的子女將改良版糕點裝進鋁箔包裝,整齊排列的思念成了流水線上的標準件。這讓我想起母親總在清明前夜蒸青團,霧氣氤氳的廚房里,她絮絮說著外婆的手藝。那些零碎的話語混著艾草香,在老屋梁柱間游走,成了比食譜更鮮活的傳承。
合上書冊時,窗外雨絲正斜斜織成暮春的簾。清明恰似一位繡娘,以春風(fēng)為針,將散落四方的記憶穿綴成連綿的錦緞。被二維碼掃過的墓碑、電子香燭點亮的祠堂,或許正是新世代在時光褶皺里繡下的新紋樣。當我們指尖劃過發(fā)燙的屏幕,是否能觸摸到跨越時空的溫度?就像此刻我摩挲書頁間那片干槐花,忽然懂得:有些東西從未改變,只是換了新的容器,在春風(fēng)里繼續(xù)生長——就像思念,永遠有新的枝頭可以停駐。(趙航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