柳芽初萌時還裹著銀灰絨毛,像嬰孩蜷在襁褓里打哈欠。轉眼間那些碧玉珠子便串滿枝頭,風過時簌簌搖著,把倒影投進解凍的河面,驚得游魚啄碎滿河翡翠。老城墻根的連翹最性急,金箔似的花瓣還沾著晨霜,就敢對著料峭春寒噼啪炸響。
真正的浩蕩要等桃汛。城西古寺那株百年碧桃,某夜忽然抖開滿樹云霞,花瓣重重疊疊漫過赭色院墻,在石板路上淌成粉色的河。賣早點的攤主支起油鍋,落英便混著芝麻香在蒸氣里浮沉,竟比枝頭鮮活的花更先嘗到春醪的滋味。
風也變得綿軟了,裹著柳絮在胡同里游蕩。晾衣繩上的藍布衫鼓成帆,與掠過屋脊的風箏較勁。放學孩童追著旋轉的榆錢跑,撞碎了槐樹梢頭新結的綠霧,驚起三兩只白鹡鸰,翅膀尖上還沾著梨花的雪。
暮雨總來得輕悄。細密雨腳踩著瓦當琴鍵,替垂絲海棠彈一曲《霓裳》。檐溜在青石階上敲出酒窩,漂著幾瓣早櫻,倒比景德鎮的影青瓷盞更溫潤。穿杏紅衫子的姑娘挽籃走過,薺菜花從筐沿溢出來,沾著雨珠的清明菜白得晃眼。
最動人的是月夜。桃枝在粉墻上勾畫水墨,花影隨著更漏層層剝落。守園人的黃犬忽然對空吠叫,原是棲在古柏上的領角鸮振開翅膀,驚落了滿架紫藤花。那些未展的花苞墜地時竟發出碎玉聲響,應和著遠處京胡斷續的夜吟。
待到晨光浸透窗紙,昨夜零落的花痕早被露水洗凈。唯有老茶客紫砂壺口裊起的熱氣里,還懸著半枚不肯墜地的桃瓣——原來北地的春天最懂留白,教開謝都成韻腳,化入萬物生長的平仄中。(陳金寶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