宋然:槐樹
外婆家的槐樹是盤踞在青石院角的綠云。春分剛過,枝椏便簌簌抖落碎銀,風一吹,滿院子都是叮叮當當的月光。我總疑心這樹里藏著釀蜜的仙子,否則怎會落下滿地甜津津的槐花,教人踩上去像踩著云絮,連褲腳都沾了蜜香。
老槐的褶皺里住著光陰。樹皮皸裂如外婆掌心的紋路,卻比她更沉默。夏蟬伏在葉脈間絮語時,外婆總在樹蔭里支起竹簟。她納鞋底的銀頂針常被槐花偷吻,針腳便也染了槐香,一針一線縫進我襁褓的夾棉里。蟬蛻空殼懸在枝頭晃蕩,像時光褪下的舊殼,被風一碰就簌簌作響。
最喜槐雨傾盆的黃昏。外婆抱著陶罐在樹下接花,雪白的花浪打著旋兒落進罐中,驚起幾縷陳年米酒的醇香。她說槐花是月宮寄來的信箋,要裹了糯米粉蒸成云朵,蘸著暮色吃。我蹲在青石板上數花,數著數著就跌進她絮絮的往事里——那些關于饑荒年代槐葉救命的傳說,在她皺紋里釀成了琥珀色的光。
前年歸鄉,老槐仍在守著空院。虬枝上懸著褪色的紅綢,是母親幼時系上的祈福帶。風過時,綢帶與新結的槐莢相撞,恍若故人叩門。我忽然讀懂樹皮上那些溝壑:原是歲月用年輪寫就的家書,一橫一豎都是未寄出的牽念。如今我站在異鄉的槐蔭下,總錯覺有細雪落進衣領——原是記憶里的槐香,正穿過二十年光陰,輕輕落在肩頭。(宋然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