薛一丁:思鄉(xiāng)
站在異鄉(xiāng)的公交站臺,瀝青路面蒸騰的熱氣里,一縷甜潤忽地纏住呼吸。這沁著蜜的金粒子,分明是從故鄉(xiāng)老屋后那株百年桂樹上飄來的。風卷起街角面包店的黃油香、霓虹燈管的焦糊味,還有不知何處飄來的消毒水氣息,卻始終沖不散這固執(zhí)的甜——歸鄉(xiāng)。
離家前夜,父親在樹下站成剪影,彎腰拾葉的動作驚起滿地碎銀。他總說銀杏葉像折扇,能扇走游子衣襟上的風塵。此刻書桌玻璃板下,那些被歲月壓得扁平的扇形紋路,正沿著葉脈裂開細小的縫隙,恍若故鄉(xiāng)的掌紋在異國他鄉(xiāng)悄然延展。
母親寄來的肉、菜總裹著舊報紙。油墨字跡被鹽霜漬得模糊,卻能辨認出小滿那日的天氣預報。她始終保持著在食物里夾帶時令的舊習,春分包艾餃,立夏塞蠶豆,仿佛這樣便能隔著千山萬水,把二十四節(jié)氣種進我的冰箱。那些蜷曲的菜干在溫水里舒展時,會吐出被陽光吻過的往事,在廚房瓷磚上洇出老屋土墻的紋路。
最怕深秋拆洗被褥。曬過的棉絮蓬松如云,卻總在某個翻身時刻,從經(jīng)緯縫隙里抖落出老式木床的香氣。這種時候,晾衣繩上水珠墜地的聲音會突然變作檐角雨漏,驚得指尖一顫,繡花針便扎破了北緯三十度的月光。血珠滾落在未縫完的被角,恰似故鄉(xiāng)山坳里的野草莓,紅得讓人眼眶發(fā)漲。
郵筒前徘徊的傍晚,常與斜背畫板的少年擦肩。他們顏料盒里鈷藍色的嘆息,總讓我想起中學教室后窗游蕩的蜻蜓。當時嫌那抹灰撲撲的藍墻漆丑陋,如今卻在每個黃昏時分,看見無數(shù)蜻蜓透明的翅膀,正將整個青春釘在往事的標本框里。
近來尤愛拍攝黃昏。不同經(jīng)緯度的暮色在相冊里漸變,卻始終調(diào)不出故鄉(xiāng)炊煙暈染的灰藍。那抹顏色需得摻入柴灶的火星、田地的露水,再配井欄邊的蛙鳴,方能在天際線洇出令人心顫的溫柔。
昨夜暴雨突至,積水倒映的霓虹碎成流螢。這讓我記起兒時捉過的螢火蟲,尾部綠光明明滅滅,如同祖輩傳下來的謎語。玻璃瓶里的微光早已隨風而逝,唯剩電子屏的冷輝在雨夜流淌,卻有一滴倔強的雨水懸在空調(diào)外機邊緣,將整座城的燈火折射成故鄉(xiāng)的星河。(薛一丁)